
2009年7月26日 甘肅省張掖市肅南縣沙漠駝鈴風光 CFP供圖
幾乎面對每位到訪者,于長青都不忘從電腦中調出兩組圖片。
第一張圖片是根據我國森林覆蓋率狀況繪成的圖表,一條呈30度傾斜向上的直線清晰地顯示出我國連年遞增的森林覆蓋率狀況——截至第七次全國森林資源調查(2004~2008年),我國的森林覆蓋率已經由新中國成立初期的8.6%上升到了20.36%。
另一張圖片里則是兩排枯死的樹苗,沒有一片綠葉,整個畫面滿是土黃色——這是中西部某個國家重點公益林的畫面。
“為什么森林覆蓋率增加了,一些地方的生態環境依然惡化?”這位清華大學生態保護研究中心前任主任,用手指頭使勁敲著桌子。
從1997年擔任世界自然基金會項目顧問開始,于長青就開始關注與植樹造林相關的話題。不久前,他撰寫了一份題為《反思植樹造林》的研究報告,表示應該在遵循科學規律的前提下,進行植樹造林。
森林在哪兒呢?我怎么一棵樹都沒看見呢?
我國植樹造林的開端可以追溯到1955年——在那一年召開的七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提出:“我看特別是北方的荒山應當綠化,也完全可以綠化。北方的同志有這個勇氣沒有?南方的許多地方還要綠化。”
1981年,我國將3月12日定為植樹節。3年后,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關于深入扎實地開展綠化祖國運動的指示》,提出了“力爭把全國森林覆蓋率由現在的百分之十二提高到百分之二十”的奮斗目標。
30年來,“植樹”早已成為一項全民參與的公益活動。根據2009年的中國國土綠化狀況公報,截至2009年底,累計有121.1億人次參加義務植樹,植樹563.3億株。
從1978年至今,我國啟動了包括長江流域等防護林建設工程、退耕還林工程等多個“林業重大工程”,共計投入達5000億~6000億元人民幣。
中國植樹造林取得的成就,可謂有目共睹。聯合國糧食與農業組織在一份研究報告中指出,全世界森林正以每年5萬平方英里的速度被砍伐,而中國的植樹造林工作逐漸減慢了地球森林面積日益縮小的速度。在世界森林資源持續減少的情況下,中國正成為全球森林資源增長最快的國家。
“其實重視綠化本來是件大好事,但有些人卻把生態工程變成了政績工程。”于長青指出。
他發現了一組自相矛盾的數字:根據1987年出版的《中國林業年鑒》,全國宜于喬木林生長而又可用于發展林業的面積為253萬平方公里;而根據《中國林業統計年鑒》,截至2009年,我國累計造林面積已達268萬平方公里,遠超過253萬平方公里的“所有可能形成森林的面積”。
于長青表示,這一差別很可能是出在森林覆蓋率的計算標準上。部分地方為了追求政績,把“大量的草原劃成了森林”。一位業內人士也曾經透露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把灌木都劃為森林,所以森林面積一下子增加了很多。”
“這代表著什么?”于長青指著一張在阿拉善右旗拍攝的國家重點公益林圖片問中國青年報記者。
圖片中的圍欄里,是一株株不到20厘米的植物。于長青告訴記者,這是一種叫紅砂的木質化半灌木,卻成了“森林覆蓋率”的證明。
有趣的是,一些牧民在同一塊土地上往往既有草原證,又有林地證。曾經有一個哈薩克族的牧民指著被圈起來的“重點公益林”問于長青,“森林在哪兒呢?我怎么一棵樹都沒看見呢?”
“這些森林是人造的,不是植樹造的。”于長青這樣回答。
要按照你說的辦,財政撥款就沒了,我們的烏紗帽也沒了
據他觀察,很多地方將綠化率的考核絕對化,不論濕潤地區還是干旱地區,都要求綠化率達到較高水平。更有甚者,各級政府層層下達造林任務,層層對上級簽訂責任書。這導致一些地方政府對“森林覆蓋率”的崇拜甚至可以比肩“GDP崇拜”。
他還記得自己遇到一位地方官員。對方握著他的手說,“你說的這些我們都知道,但是要按照你說的辦,造林的項目就沒了,財政撥款就沒了,我們的烏紗帽也沒了。”
這就不難解釋那些違背科學規律的植樹造林現象。于長青指出,只有在降水量與蒸發量的比值高于一定量的地區,植樹造林才具有保持水土和改善環境的功能,反之,這些樹不但很難抵抗水土流失,還會像一個大型水泵一樣,造成當地地下水位的沉降。比如,西部許多地方平均年降水量不足100毫米,而平均年蒸發量卻在3000毫米左右,這種氣候特征決定了那里的綠洲面積比例不可能太高。
這種盲目的做法,結果大多是“造林項目完成后,造林的人撤了,林就很快全都死了”。
類似的案例并不鮮見。1999年,陜北清澗縣油松造林40余萬株,僅存活100余株,被群眾戲稱為“梁山好漢”。2000年,內蒙古自治區烏海市將400畝固定沙丘推平種柏樹,結果柏樹無法存活,沙丘卻復活了,固定沙丘變成流動沙丘。
根據國家林業局公布的統計數字,盡管我國的人工林面積位居世界第一,但真正保存的面積,只有61.688萬平方公里,占實際造林面積的23.5%。
著名環保記者馮永鋒對這種“偽科學的植樹造林”現象深有感觸。多年前,他到北京近郊的植樹基地種樹。他發現為了“給植樹讓路”,本地樹種如山杏、山桃、荊條等都被砍倒,當地的原生生態系統破壞殆盡。
“世界上的人去種樹,多半只有兩種,一種是為了生財,一種是為了生態。”馮永鋒說,“第二種有時候更可怕,往往是以生態的名義破壞生態。”
不是造的人工林太少,而是砍的天然林太多
采訪中,于長青一直不忘提醒記者,今年是聯合國指定的國際森林年,主題就是“森林為民”。
在今年2月2日召開的聯合國森林論壇第九屆會議上,論壇負責人帕圖薩里說:“這是一個向國際社會發出的公開邀請,希望號召各國政府、國際組織和地方協會共同努力,為當代和后代的利益,對森林實施可持續的經營。”
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曾有研究表明,毀林是造成當前二氧化碳大量增加的一個重要因素。 一份涉及13個研究機構科學家的研究報告認為,“毀林導致了全球約15%的溫室氣體排放量,超過了地球上所有的汽車、卡車、火車、輪船和飛機。如果不能減少毀林,我們將無法穩定氣候。”
在于長期看來,這也是中國森林生態系統面臨的真正問題,“不是造的人工林太少,而是砍的天然林太多”。
1997年,在中國林業科學院工作了7年的于長青辭職到世界自然基金會工作。也是在這家非官方機構,他第一次了解到野外的植樹造林現狀。
有一次,他到四川省平武縣海拔3000米高的原始森林考察,卻發現一個月前還陰冷潮濕的原始森林全都沒有了,“就像家里的樓頂突然被掀翻了一樣,陽光直射下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平武縣的森林就被伐木場外包出去,遭到大規??撤?。90年代,當地的森林檢查站光是靠收取運木車的超載費每晚就能賺取25萬元。
“所謂砍一棵,種十棵,其實就是以植樹的名義進行砍伐。”于長青回憶說。
馮永鋒則這樣描述天然林被替換成人工林的過程:將天然林“包裝成殘次林”,以改造的名義將里面的大樹、小樹、天然樹砍光燒盡,再種上品種單一的各類經濟樹木。不同的商業目的會種不同的樹,快一些的,五六年被收割一次,慢一些的,20年左右也會被砍走。
在他看來,這種以種植草本作物的思維種植木本作物,以經營田地的思維經營山地的浪潮,正在讓中國變成一個“沒有大樹的國家”。
他解釋道,天然的生態系統才可能擁有良好的生物多樣性,本應優先給予保護。但人工林的樹種單一,林層和林齡都非常接近。天然林地被大面積替換為人工純林后,表面上看綠色連綿,實際上卻只有一個空殼,林下很少有其他植被,動物的種類也很少,菌類幾乎沒有。
在中國的綠化史上,這種情況并不鮮見。有專家戲稱當下中國南方是“沙家浜”(杉樹),北方是“楊家將”(楊樹),東南是“馬家軍”(馬尾松)。
馮永鋒認為,人工林水源涵養能力遠不如天然林,地面植被覆蓋差,易引發火災、山體滑坡等自然災害。
有研究者曾對西南旱災進行過調研,將137萬平方公里的西南5省市,按照每一萬平方公里都進行計算。結果發現,只有在原始森林達到20%以上的地方,大旱才沒有造成災害。
前幾年,于長青特意去美國考察,發現很難找到一片很純的楊樹林,樹木多是混雜不一。而回到自己的山東老家,他發現家門口從小陪伴自己長大的槐樹和梧桐樹已經被砍倒,一排整齊劃一的楊樹立在路旁。他感慨說,5月,再也聞不到槐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