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現代化變遷所促成的城市化,不僅僅是人口在空間上的移動,而且是移動中的人口不能不從一種熟識的生活方式被動地進入一種陌生的生存方式,去接受生活環境的改變、人際關系的改變、交往方式的改變,以及話語的改變、觀念的改變、習俗的改變、規則的改變。
在今天的中國,城市化已成為聚集了多重關注的題目。由于促成城市化的起因最初與中國的經濟轉型直接相關聯,所以,城市化的籌劃和推行常常是與預期中的經濟效益連在一起的。就改革開放30多年來前期城市化所帶來的大量農民移入城市,以這種勞動力結構的變化而致使中國廣大農村脫離貧窮、走向富裕,并由此邁向現代化的已有事實而言,這樣的預期既是自然的,也是合理的。然而,當我們將視線從經濟上的成功轉移到這個過程里的一個個具體的個人和他們所經歷的悲歡喜樂之際,又很容易看到城市化同時也在帶來劇烈的震蕩,其中尤其無法漠視的是,由相關調查所證實的,農村精神障礙的患病率明顯高于城市,而且其趨勢在十年之間明顯增長;與此相類似的現象,還有農村中小學生心理問題的發生率也明顯高于城市。這種異常出現于農村的留守人口之中,反映的是一種深深的迷茫。這些例子比較極端,因此數量應當是有限的。但如果以此為對比,來觀察已經進入了城市的農村人口之難于融入城市社會,他們在流動中失去穩定及這種狀態所造成的家庭問題、生活問題,以及每年春節返鄉的農民工潮在聚散離合中顯出來的人情、親情和鄉情,則其中所包含的迷茫已經與大量人口連在一起,既改變了他們現在的生活,也改變著他們未來的生活,由此涉及的是一種廣泛而漫長的社會變動。因此,在籌劃和設計之外,城市化的內涵和影響便成了一個越來越被關注的問題。
中西城市之間的歷史差異
作為一個后發國家,中國本身的現代化轉型中借鑒了許多西方的經驗,其中也包括中國的城市化。但如果追溯歷史,中國的城市與西歐的城市其實從一開始就有著很大的不同。“城市”一詞中的“城”和“市”在古代的中國其實并不是一回事。墨子說:“城者,所以自守也。”所以,在古籍的記載里,“城”是圍繞人群聚落修筑起來的環形城墻,是一種向外防御的建筑物,是地方政權為守衛而形成的人口聚集點。從而明顯地帶有軍事政治性質。相比之下,管子所說的:“處商必就市井”,則以“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為其本來意義,而以“朝市”、“中市”和“夕市”為常態。由此不難看出,“城”是指城池,多為政治或軍事要地;而“市”則是指交換買賣的場所,即商品交易之地。以此為源頭,后來的中國一面有過因市而成城的演變,一面也有過因城而兼容市的演變,并在這種演變中形成城與市合一的趨向。但由于起源的歷史留下久遠的痕跡,秦漢以后的官府和軍府常以城市為駐地。直到清代,稍具規模的城市都是省治、府治和縣治之所在。因此,市的效能便不能不與城的效能共處一地,并居于后者之下。而官與商共同成為城市的主體,又決定了:除去數量有限的常住戶之外,傳統城市的人口會因個體官員和個體商人的流動性而常在變動不居之中。所以,在傳統中國,相比于城市,農村從來都被認作是更加可居與宜居的地方。
歐洲的城市發展則顯得極為不同。中世紀的歐洲就已出現了以商業文明為源頭和基礎的現代城市的雛形。其形成過程大體是這樣的:古代城市沒落之后,逐漸形成了以集市為基礎的新居民區,包括商店、作坊、教堂和住宅,在其四周修建柵欄,或者蓋起圍墻,以防盜匪。現代西歐社會的城市最初就是由此而來的,之后,城市隨社會變遷而變遷,逐漸形成了三種類型。第一種是為地方市場需要而產生的城市,其經濟活動與當地市場的供需情況緊密相連。第二種是主要生產和經營某種特定產品的城市,如紡織、武器、印刷、金屬加工,其產品數量大,質量高,而且行銷國際市場。第三種是主要從事國際貿易的城市,如熱那亞、漢堡等城市,國際商道的變更往往決定了它們的興替。這三類城市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都處于交通發達的道路或市場中。隨著手工業和商業貿易的逐漸擴展,以及外來人口的聚集,慢慢形成了“城”。而“城”的出現,則主要為了對工商業活動進行管理,保障“市”的正常貿易的進行和發展。因此,它的經濟意義遠大于政治、軍事意義。在封建時代的歐洲,城市之外的農村都是貴族領主管轄之下的莊園經濟,其中的勞動人口大半處于人身依附的狀態之中。而以工商經濟為基礎的城市社會,則以個體的自立和自主為根本條件,并因此在城市形成的過程中產生了封建制度下的自由人,及其在城市中的主體地位。
由此可見,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中西城市的由來和發展在路徑上都有明顯的不同。作為官治的所在地,中國城市的主宰始終在官家一方,而不是日常生活于其中的人。“城”的含義仍然在一直延續至中。而起源于商貿匯聚的西方城市,其關鍵字是“市”,從而主要是為了維持人在其中的生產生活和常住久安。這種明顯的差異會帶來種種不同。而問題的這一方面在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因此,我們在借鑒西方經驗的時候,很容易流于外觀上的模仿。換句話說,我們并沒有留意西方城市繁榮與發展的本質,在于他們更多追求的是如何營造一種以人為中心的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而不是單純以一個城市的通衢寬闊和高樓林立為美。這也就是為什么西方許多古老城市的生活設施在使用許多年之后依然完好而耐用;而在中國城市大幅度擴張的過程里,與急速發展相伴而來的,則常常是建筑拔地而起的地方,留下的卻是衣食住行之間的脫節。這種脫節所反映的,正是城市與人之間的輕重失衡,而由此走向極端,還會有因人跡稀少而被稱作“鬼城”的“新城”。顯然,這樣的城市與人在其中的安居樂業,相距甚遠。這是一種發展中的矛盾。但它們的存在又告訴我們,在籌劃城市化的過程里,單純以經濟的預期為引導是不夠的。若把城市當成以人為中心的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則與之相對應,我們籌劃中國的城市化便不能不引來自覺的人文意識。只有人文意識才能予一城市以人性、活力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