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骕為中國植物分類學之祖,1948年,由他和植物學家鄭萬均共同證實了在湖北四川交界處磨刀溪發現的水杉為遠古孑遺的活化石,震驚世界,如今水杉的拉丁學名以兩人姓綴尾。以其名命名的植物尚有一科,百多個種屬。
胡也是五四文化時期固守傳統一派的“學衡派”的代表人物,與梅光迪、吳宓主張文學復古主義,反對盲目棄古,與胡適等人展開論戰。平生酷好文學,尤善詩詞,交游廣闊,其詩集《懺庵詩稿》為錢鐘書代為編訂,同光派詩人陳三立贊其“意、理、氣、格俱勝”。國學大師黃侃贊其“天才甚敏”,詩做得很好。文史學家柳詒徵稱贊其詩“奧邃蒼堅”。
他同時也是出色的教育家,先后留學于加州大學和哈佛大學,獲哈佛博士學位,在南京高師、東南大學、北大清華任教,為國立中正大學首任校長,中央研究院院士,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大學生物系,植物學家蔡希陶、王文采為其弟子,為靜生生物調查所、廬山植物園、云南農林植物研究所等機構的創辦人。
如此縱橫于各個學界的人物,放在群星璀璨的上世紀上半葉的大師中也不遜色,只因時代弄人,長期湮沒于史,不為人知。
胡先骕(1984-1968)生于江西新建的官僚世家。兩歲時患大病,指甲盡落,不會說話。三歲時突然發聲:穿山甲。家人皆驚。原來其母時常用穿山甲鱗片做搔癢之用,他默記于心。四歲開始發蒙讀書,七歲即有神童之譽。十四歲因其敏慧入京師大學堂,后被掌故大家鄧逸梅稱許為“太學十君”之一。
胡先骕十七歲考取留美資格,乘槎浮海,入加州大學生物系學植物學,曾寫詩立志:“乞得種樹術,將以療國貧。”胡先骕古典文學根基深厚,也好歐美文學,為當時《留美學生季報》通訊員,介紹歐美文學新趨勢,還寫了不少詠嘆異國植物之詩詞發表于上,也開始與胡適相交通信。然胡適提倡文學改良,與鐘愛古典、浸淫于傳統詩詞的胡先骕并不同調。胡適寫《文學改良芻議》,提出文學改良的“八不方針”,第五條為“務去爛調套語”,就以胡先骕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的詞為例批評。兩人就此成為論敵,胡先骕針對胡適撰寫了《中國文學改良論》,還有兩萬余字的《評<嘗試集>》。然而陳獨秀、胡適名氣太大,這篇反對胡適的文章居然找不到地方發表。因此胡先骕協同梅光迪、吳宓等人索性創辦了《學衡》雜志,以維護中國傳統為基調。如今看來,兩派觀點各有千秋。
這場著名的新文化論爭告一段落之后,兩人恢復關系,足見二人胸襟氣量。胡先骕也在胡適主持的《獨立評論》上發表文章,1925年兩人還曾合影,胡適將之題為“兩個反對的朋友”。胡先骕回憶中說:“胡適對我頗好。”
胡為人也狂。作為教授謁見蔣介石之時,直言批評蔣之政治,主張其應在經濟、建設、政治、教育四方面注重民生主義之實行,給蔣留下深刻印象,以后胡先骕的各項研究項目均獲中央政府贊助。他在中正大學為學生講課時說:“我是進入歷史之人。你們今天能來聽我講課,是你們的榮幸。”
如此一個深受傳統文學和西方自由主義熏染的人,癡迷植物學研究,教育和社會改良之人,依其單純、耿介、狂狷,自然難逃政治風暴。上世紀50年代初生物學界流行蘇聯李森科理論,胡則堅決反對,撰文批駁。1958年思想運動,胡在交心書則連寫二十九個不滿意:“我不滿意于解放初期一律模仿學習蘇聯而忽視學習資本主義國家的科學,以為這導致了巨大的損失。”他的小兒子,北大數學系教授胡德焜后來看到此材料說,“一看這個《交心》,就知道他是一個糊涂的人了”。有此種言論,后來被排斥于學部委員之外,以致文革被迫害至死自是難免。
胡先骕在《懺庵詩稿》中有一句:“一槎浮海我成癡”。然而,這種看似愚癡迂腐的單純執著背后的知識底蘊,情操風骨永值得我們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