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儀三:上海老弄堂急需保護
個人簡介:
阮儀三,1934年11月出生,蘇州市人。1956年考入同濟大學,1961年畢業留?!,F任建設部同濟大學國家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濟大學建筑城規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努力促成平遙、周莊、麗江等眾多古城古鎮的保護,因而享有“古城衛士”、“古城保護神”等美譽。曾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遺產保護委員會頒發的2003年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杰出成就獎。主要著作有《護城紀實》《護城蹤錄》《江南古鎮》《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理論與規劃》等。
主要事跡:

阮儀三
“上海原來劃了12個歷史風貌保護區,比如外灘、龍華、提籃橋等。其中并沒有石庫門保護區。五年前,我做了上海石庫門的情況調查,提出擴大保護區的范圍等建議。當時調查下來,上海還有150多處里弄可以保護。”
“五年后的今天,我發現那些里弄已經拆掉了三分之一。比如說,上海最早出現的石庫門里弄之一是蘇州河南面的"西斯文里",它現在已經被拆光了。好在"東斯文里"還在,不過也在拆遷準備中。在我的呼吁下,市規劃和國土資源管理局后來了解到這個情況,及時叫停。不管怎樣,先把它留下,留下來再談。”
采訪著名建筑學家阮儀三教授,他開門見山表達他的急切,呼吁要保護上海的弄堂。
目前上海對老弄堂的保護,被概括為四種:一是以新天地為代表的商業模式,二是以田子坊為代表的商民混居模式,三是建業里的推倒重來模式,四是步高里的改善型修繕模式。究竟哪一種更好,或者有沒有第五種更好的辦法,目前無法達成社會共識。
在阮儀三看來,新天地純粹是商業房地產開發。田子坊模式是無意中形成的,“居民們把房子出租開店,演變成以藝術家為主的開發形態。原本我很贊成,對里弄保護有好處。不過現在有點走過頭,商業氛圍太濃”。
再說步高里模式。阮儀三還記得,當時剛剛修繕好以后,居民們歡呼跳躍,都興奮地說好。但如今發現,怎么修也改善不了居住環境,就開始抱怨了。他認為之所以會有抱怨,是因為根本問題沒解決。這些弄堂的老房子,原本是一棟一戶人家,現在一棟住著七八戶人家,需要七八只馬桶、七八個灶披間,房子當然怎么都修不好,反而還破壞了結構。他認為應該恢復到一棟房子一戶人家居住,再談修繕,那么居住環境才能根本改善。“這也是我理想中的里弄保護樣式。由于現在沒有好的石庫門房子做樣板,大家總是誤解弄堂生活一定很差。但我發現還是有不少老外喜歡租這些弄堂老房子,他們就是一整棟租下來的。”
還有就是建業里。大方向上確實是恢復了一棟房子一戶人家,符合上海人的理想,但它完全推翻重造,阮儀三對此表示已經做過批評不想多談。
建業里位于上海建國西路岳陽路口,據說它是上?,F存最大的新式石庫門里弄建筑群,占地2萬平方米不到,曾有居民3000多人。2007年,建業里改造保護項目啟動。記者在建業里看到,面向建國西路的一扇大門半開半掩,有保安看守,不隨便讓外人進入。記者只能在圍墻外面一睹風貌。新的建業里,乍一看似乎仍然保留了清水紅磚、半圓拱券門洞等特色。有網友說許多細節和材料已經與原來不同,但周邊居民一致認為“看起來和阿拉印象中的老弄堂一樣。”路口書報亭的老板說:“現在這樣重新造了一下,我個人感覺外觀上與原來也沒什么區別,肯定越修越好,以前里面很亂的。”西弄旁邊小區的看門人也說:“建業里的老弄堂我以前一直穿的。沒改造前里面設施老舊,居民生活不便,還用馬桶。老房子結構不牢的?,F在從外面看房子變化不大,外墻顏色比以前要新。”不過看門人特別指出,房子棟數明顯比以前少。以前的老房子間距太近,現在擴大棟距,亭子間、客堂間變大了。以前沿著建國西路的房子都有天井,現在也都敲掉了。
沿著建國西路,從岳陽路移步到一公里外的陜西南路,就是步高里。同樣是老弄堂,步高里采取的是改善型模式。50多歲的徐阿姨說,這里幾年前大修過一次,每戶人家的灶披間有人來重新裝修。地上、墻上鋪了白色瓷磚,天花板重新粉刷,還裝了抽水馬桶。“比以前好點,但是一到下大雨,房子還是會漏水,結構擺在那里,修了幾次都沒用。”
住在9號甲的居民宛永利說的更直白:“老實說我們這里再怎么改建,居民還是想拆遷。地段雖好,但是生活設施怎么修還是不方便。如果一戶人家住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里,政府很好地來幫你裝個馬桶,但是馬桶只能裝在自己家里,本來很小的地方又占掉1個平方米。”宛永利希望步高里最好能改建,然后作為單棟房子出租或出售。
暫且撇開其他爭議,某種意義上,建業里的改造模式迎合了某些老上海人的心理—能不能有一種住宅,既保留老弄堂的空間布局、鄰里關系、穿弄堂的趣味,又能滿足現代人的生活需求?
為什么大家對老弄堂、對石庫門會留戀?阮儀三認為有一個更加深刻的情結在里面。與其說這是對老弄堂的懷舊,不如說這是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里,人們更加渴望小尺度、人性化的居住空間。
石庫門形式是合院式的,有內天井。合院式是中國傳統的建筑形式,也是中國人最喜愛的以家庭為核心的居住形式,它充滿著溫暖的家庭氛圍。中國傳統居住形式在北京,是四合院形成胡同,在蘇州,是廳堂住宅形成街巷,在上海,就是石庫門形成里弄。它充滿著良好的鄰里關系,由此形成胡同情結、街巷情結、里弄情結。
這些情結是對我們現代化居住的批判?,F代的房屋講究容積率、采光、樓層,等等。房間是用起居室、陽臺、臥室來命名,完全是功能型的?,F代房屋忘記了中國人最根本的東西,那就是家庭成員的互動和鄰里的關系。中國人傳統居住的客堂間、兩廂房、前廳后堂,首先尊重家庭的集體活動,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彼此照應。合院式房子前門對著后門,前門的阿姨、后門的奶奶可以相互照顧,它充分尊重家庭的倫理關系、親戚關系。這是現代化公寓不具備的。
關于怎樣保護好這些里弄,阮儀三認為關鍵是三點;一是政策重視,要有保護政策,而非拆遷政策。上海究竟還有多少好的石庫門房子,先調查后圈起來,別輕易動,這是底線。“我看了今年的城市規劃綱要,特別提出零用地,在全國都是首創,非常好。然而我又擔心,真的一點都不建嗎?建的話,土地從哪里來?會不會拆老房子?”第二,人口如何疏解,擁擠在一起的弄堂居民到哪里去?第三,保護還是要有錢。
上海弄堂在減少消失的不只是建筑樣態
如今的微信上,遍布著“上海弄堂的故事”,各種有滋有味的圖片、市井動人的敘事,描述中夾雜著上海的方言、家長里短、一波三折,幾乎成為上海人必轉“神帖”。
解放初,上海舊市區范圍,仍有9214條里弄,里弄住宅達20萬幢,建筑面積1937.2萬平方米,占全市總住宅面積一半以上。
如今上海的弄堂正在逐年減少。
這些現象當然可以理解。小點說,弄堂逼仄的生存空間、不方便的生活設施,已經不適合現代人居住。改善居住環境,是城市居民內心的渴望。往大點說,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合理的空間布局與城市發展、功能重組息息相關,指望今時今日,弄堂還像上世紀一樣,遍布大街小巷,已經不現實。
連著好幾天,我們走進幾條上海弄堂,與那些依然住在弄堂里的居民們聊聊天,傾聽他們真實的所需所想。穿過微信上那些家長里短的喧雜滋味后,我們依然逃不過這樣一個命題:弄堂的未來,城市的發展,究竟該遵循怎樣的歷史邏輯呢?
近代上海經濟發達,弄堂的狹小區域內,形形色色的交易、小商小鋪的叫賣,形成了物美價廉的商品,也養成了上海人討價還價的精明、識貨明理的眼光。有學者指出,上海弄堂的居民,區別于北京的胡同,人們不可能過著喝茶、聽戲、遛鳥之類的閑散生活。做工、謀生、求利,才是上海居民的生活核心。商業繁榮下形成的一些價值觀,是上海弄堂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記者在長樂路瑞金路口的高福里逛了老半天,終于找到一條尚存的“弄堂小店”—胭脂店(滬語中指雜貨店,同煙紙店)。
靠窗一列玻璃柜,墻頭幾排木頭架,門旁一臺老電視,只要一眼,就可以望穿整個胭脂店。邱師傅上著襯衣,下穿米色西裝褲,如往常一樣,正坐在店里看新聞。
躲在高福里弄堂口一家飾品店后的胭脂店已有近30年歷史,“阿拉是周邊第一家”,邱師傅說來頗為得意。最早,邱師傅是賣茶葉和飲料的。“當時生意很好的,都是一黃魚車一黃魚車進貨的。最早兩塊一盒紙頭裝冰紅茶,阿拉是100箱、200箱進貨。現在進貨,一盒子也賣不脫。”
閑聊時,過幾分鐘便有弄堂居民或是周邊做生意的人,來買包煙、買瓶可樂、買點餅干,但據記者觀察,外來人口居多。還有人時不時來“換零錢”,邱師傅似乎早有準備,從一邊拿出兩張50元幫人換散錢。兩個人沒有過多言語,彼此點個頭,邱師傅就立馬換給了他。
采訪當天,邱師傅發現樓上居民家窗外落水管漏水,擔心會影響弄堂居民走路,他自己打電話到房管所請人來修。中午修理工來了,但邱師傅在休息,店門沒開,工人就寫了張條子夾在他店窗上。
這樣鄰里間和睦共處,彼此體諒,現在已經很少見。
弄堂前的瑞金一路沿街原本就開有很多店面。當地居民說,弄堂口左右兩邊原先有兩間胭脂店、醬油店,對面是一間南貨店,隔壁還有面包店。但和現在相比,大家普遍認為原來的店鋪要好很多,更有人情味。
換句話說,即使保留這里弄堂的原貌,那些小商小鋪也已經不是過去的店鋪。即使是邱師傅自己,也是靠他名下的前面一排更新換代的現代店鋪租金,來維持主要生活,維持這家小小的弄堂商店。喧囂的叫賣、精明的討價還價、弄堂門口排隊的景象,都不是如今發達的市場經濟下再會出現的場面。有些東西,只能留存在記憶里。
上海是移民城市,不但各地文化在這里交匯,中西文化也在這里流行。上海對先進玩意的吸納能力舉世矚目。而弄堂正是這種中西文化結合的產物,弄堂里的市民們,接受新事物非???。盡管弄堂生活的設施陳舊,但他們的內心是現代化的,是多元而通融的。
正逢午后放晴,瑞金一路79弄弄堂口,毛頭師傅來到皮鞋攤,坐下和老皮匠隨便聊聊,記者就在這時偶遇了毛頭師傅。
“小時候,父母、兄弟姐妹和我都住在一間15平方米的亭子間,共7個人,很擁擠。”記憶中和弄堂里的兄弟會相約一起斗蟋蟀,有時出弄堂抓龍蝦,有時結伴去黃浦江里游泳。一到夏天,大家都搬椅子到弄堂口的上街沿“噶三胡”(滬語“聊天”的意思),乘風涼,人和人之間,關系很緊密。
那些一同長大的同齡人,如今大部分都搬進了新公房,把老房子租出去,那里畢竟設施更好,不用倒馬桶。
令人驚訝的是,記者本以為,弄堂的老居民,可能維持著老上海人的生活作息。沒想到毛頭師傅非常“與時俱進”。
60多歲的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半夜2點睡覺,早上9點起床。“電腦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毛頭師傅說,以前晚上搬凳子到上街沿噶三胡乘風涼,現在他喜歡在家里吹空調上網唱歌。最近還新買了蘋果設備,正自己上網查資料研究。
談及未來養老,毛頭師傅希望早日拆遷,分到一套自己的房子,改善住房條件。但凡事都有兩面性,毛頭師傅已經預測到,今后搬到公寓房后會很孤獨,鄰里間會更加生疏,而且地段肯定沒有現在的好。
“年紀大了,肯定是越來越懷舊的,到時候也定會懷念現在的里弄生活,但總是會慢慢適應、慢慢習慣的。”毛頭師傅淡定地總結。
也許真的是“城外的人想進去,而城里的人想出來”。在懷舊的鄰里關系、孤獨但方便的居住環境中,相當部分老人寧愿選擇后者。對物質生活的向往和期待,超過其他。
逼仄狹小、局促嘈雜的弄堂,道出了上海人擁擠的生存現實。但這些現實困境,也造就了上海人的生存智慧和創造才能。居民們為了居住舒適,對房間做合理布局的調整改造。上海人的靈活和創造力,大概也是被這狹小的居住空間逼出來的。
再來說說與毛頭師傅聊天的老皮匠。
背靠弄堂口的垃圾箱房,兩把老式竹凳,地上簡單成列一副副捆綁歸類的鞋墊,一臺老式黑色修鞋機器放置在簡易木箱上,一旁墻面掛有一排皮帶,也是老款,看起來扎實耐用。一盒藍色的工具箱打開著,蓋上附有“上光皮鞋油”幾個字。一旁還有一只老式棕黃色熱水瓶和保溫杯。地面零星散落黑色的皮料條、邊角料。這幾乎就是老皮匠全部吃飯家當。
“我16歲左右開始出來做,今年71歲。在這附近前前后后擺攤40余年。”就是這樣一位見證周邊里弄興衰的“老上海”,其實并沒有上海戶口。
老皮匠的父母來自農村,早年來上海務工。老皮匠小時候住在上海親戚家,也是老式里弄房?,F在年紀大了,他自己一個人在這里租一間房。兩個小孩,女兒在上海開店,兒子在農村。
“石庫門房子就是這點好,大家比較談得來,比如今天這家燒點什么、那家燒點什么,互相吃一點,客客氣氣。有的時候有事走開一下,叫人幫忙看個攤也很方便。”
在這里住了幾十年,弄堂里大大小小整修過兩三次,多為外墻翻修,房子里樓梯地板補補弄弄,但這么多年,都還一直用馬桶,沒有獨立衛生。“我習慣了也就算了。反而外地人要求高,不習慣的人都搬出去買新公房了。”
很多人都懷念老弄堂里的人際關系。但事實上,記者發現,即使保留弄堂的建筑形態,新搬入的人際關系也不同往日?,F在的79弄外來人口較多,流動性很強,彼此之間談不上熟絡。
隔壁的另一條弄堂中和長樂路居委李老師也提到相似的問題。她說,這一片區的鄰里糾紛,主要發生在新住民和老住民之間。由于這一地塊早期動遷走了一部分居民,有些房子自然而然空出來了,一些流動人口就住了進來。有些新住民個人衛生習慣不太好,有的會高空拋物,諸如排泄物之類。私拉電線的事也時有發生。他們不會像以前老鄰居那樣謙讓,這讓居委會格外頭疼。
李老師說,周邊十余個里弄,居住著約1350戶人家。“高福里算是附近條件最好的一個里弄。這里每號都設有獨立衛生。周邊幾個還在用馬桶。”
李老師認為,老祖宗的東西再老都應該保留,外國人來上海不是來看你的高樓大廈,這些他們都有。他們來就是想看些老東西。她告訴記者,高福里現在也有外國人居住。
然而建筑保留之后,老弄堂的人際關系、鄰里文化,依然能夠保留嗎?今天的年輕人又能在老弄堂里看到什么呢?
物以稀為貴,人們開始懷念弄堂的生活方式,說它是上海人一個世紀以來的生活場所、是上海近代文明的象征、是上海人的根。如何保護上海的弄堂,成為一個重要問題。記者的發現是,在仍然留存的“真弄堂”里,那些過去核心的文化內涵已經不在。
1999年,太平橋地區改造項目“上海新天地”工程開工。老弄堂被改造成集餐飲、購物、娛樂等功能于一體的國際休閑文化中心。直到今天,新天地即使成功實現了它的商業價值,不少專家依然提出疑義,覺得那只是留下老弄堂的皮毛,挖去了它的內核。這已經不是上海人傳統意義上的“弄堂文化”了。只是表面上保留了上海老弄堂的建筑特點,內在是清一色的現代設施、現代生活方式。
然而記者在現場的采訪,雖然不夠完整、全面,但多多少少還是反映出一個共有的命題—即使是上海仍然留存的“真弄堂”,那些過去核心的文化內涵也已經不再。上海人特有的鄰里相處、特有的弄堂游戲方式、特有的商業經濟,全都在時代的浪潮下不可回溯。真弄堂尚且只剩皮毛,保護后再生的假弄堂又能如何苛求?
有人說弄堂本身所代表的大眾文化含義,是一種不虛偽、不造作、柴米油鹽的生活態度和溫情待人的處事方式,充滿了生活的智慧。在弄堂里,十幾家人共用廚房、洗手間、晾衣繩,彼此沒有隔閡,這是弄堂文化的真生活。然而對現代年輕人來說,這是不可復制的生活樣態。因為,更寬敞、舒適的生活,更自由、獨立的個人空間,是每一個現代人的追求。再加上青壯年們忙碌的工作節奏,早出晚歸的作息時間,弄堂文化代表的老上海市民生活,或許只能停留于虛擬的想象與傳播,散見在各種文學樣態和博物館中。